2011年4月20日 星期三

好故事,好老師

文:楊茂秀

小時候,我不記得我們的爸爸媽媽、祖父祖母曾經說故事給我們聽過,我問過我的兄弟姐妹,一共八人,聽故事的經驗都不是來自我們的親人。

他們共同告訴我們兄弟姊妹的是:「小孩有耳無嘴。」傾聽比較重要,不要多說。可是記憶中我們也沒有少說,只要我們在一起總是說、說、說。也許,有些傳統會告訴我們,上帝造人給我們兩個耳朵一張嘴,好像也是要教我們,聽是比較難,而且是比較重要。尤其談到故事,更是如此。

我們的故事,都是從我們的長工那裡聽來的,我們有一個長工我們都叫他「乞食伯」。夏天裡,農忙的黃昏,天漸漸暗了,我們小孩就漸漸興奮起來,總是求乞食伯說故事,他是一個很奇特的人,很會演戲,總是把舊的爛的衣服穿在外面,不工作的時候會帶著一群乞丐到處行乞,所以我們叫他乞食伯。當我們要求乞食伯說故事給我們聽的時候,他總是大大聲的,用閩南語說:「熏蚊子!」我們就趕忙用艾草跟稻草,乾的濕的綁在一起,燒得冒出煙來,把曬穀場四周熏一熏。

「乞食伯,蚊子熏好了。」他又大聲說:「泡茶!」我們就趕緊去燒水泡茶。「乞食伯,茶泡好了。」我們說。他又大大聲的:「藤椅!」我們就趕快把只有祖父及說故事的人才能坐的藤椅擺在穀場的中央,接著他就坐在藤椅上,開始說故事。如果你遠遠的看,你會發現小小村莊裡十戶人家的小孩,差不多都來了,二、三十個小孩,聚在他身邊,月光下,聆聽他說故事。

我的故事,台灣傳統的白賊七、林投姐、虎姑婆,歌仔戲裡常演的包公、七俠五義、水滸傳等等傳統的故事,都是那時候聽的。現在我再看那些書,總不免沉醉在過去的回憶裡,眼前浮現的、耳朵聽到的,還是月光下的景色,和乞食伯的聲音。

有時他會突然說:「舉腳!」我們就會有人把他的腳舉起來,放自己的肩膀上。

他也會從故事的幻想裡突然說出:「抓癢!」我們就有人趕快替他抓癢,他的背上、腿上、手臂上,都有許多小孩的手抓、抓、抓,他的聲音並沒有停下來。偶爾他會說:「不講了,有人都睡著了,眼睛都閉起來了!」那閉眼睛的小孩趕緊用手指把眼皮撐開說:「我沒有睡!你看我眼睛睜開著耶!」

這個經驗大概是使我成為一個說故事人的種子。長那麼大,有許多事情對我來說,很重要,但是在了解人情世故、親近這個世界的經驗上,大概沒有一件事,比故事所提供給我的教導更豐富,我想這不是我一個人的經驗,是很多人的經驗。聽故事與說故事,都會給人許多意想不到的驚喜。故事幫助我們成長,也幫助我們獲得許多事件、人物之間連結的線段。

我的小孩很小的時候,洗澡常常拖拖拉拉的,要在沙發床上跳很久才願意去洗。有一次她媽媽說:「水已經冷掉三次了,妳再不去洗,今天晚上就沒有故事可以聽,不跟妳講!」她繼續跳:「妳不講,爸爸會講!」我這當爸爸的,支持媽媽的想法,說:「我也不講!」她聽了立刻停下來說:「我不能沒有故事,你們不能拿故事來懲罰人!」說著她就哭著去洗澡。故事是朋友,不能拿它來懲罰人。

我們從小到大從大到老,一輩子總是經過許多許多的故事;人的身體是由很多的器官組成的,那麼人的靈魂是不是由很多故事組成?有人甚至說,故事其實是一所學校,故事也是一個家庭。其實故事在我看來,是一個轉輪,無止無休的轉下去,一個沒有故事的人(我不認為有任何人是沒有故事的),是連一個石頭也不如的。講到這裡,我想到西遊記,那個孫悟空,不是從石頭裡爆出來的嗎?我想到紅樓夢,記得紅樓夢裡面那個石頭,賈寶玉不是那個石頭變的嗎?其實,地球不是一個大石頭嗎?我們躺在這個石頭上仰望天際,所有的星光不都是石頭發光的嗎?

我們需要聽,我們需要看,我們有很多的記憶,看到的聽到的,用身體的各種官能感受到的,我們都不會忘記,只是有時候我們都想不起來。想不起來、快睡著了就是需要有人在你的耳朵邊說一些故事,那叫作分享。

親子之間要是能夠常常說話、常常分享,朋友配偶之間要是也能常常說話、常常分享,那麼生活就會是很豐盛的。

故事不只是讓人能接觸大千世界,也會讓人找到回家的路。故事也可以帶給我們愉悅,讓我們的生命不寂寞。故事常常從閒聊開始。有人說,人類跟其他的生物最大的差別,不是人有科學、有理性的思考,而是人很會聊天,一直說、一直說,說故事、說東說西,他們本來在樹上,尾巴消失之後

就成為人。

我是一個說故事的人,曾經有一段時間我非常不喜歡人家用故事來教學,用故事來做任何使用的操作。我覺得故事,就是讓人聽,讓人說,讓人欣賞的東西而已。可是我現在不這樣想了,我問自己,故事除了好玩有趣之外,真的都不能拿來用嗎?我發現,要說服朋友可以先說故事,要教小孩也可以說故事,我發現賣東西的人常常先賣故事,那已經是一個趨勢,我反對也沒有用。可是,我還是堅持著,故事的最根本,是那個說不清楚的智慧,是讓人微笑的聲音的串連。

如果要說故事的用處,我最喜歡的是,它能傳遞真情,而且是透過真實與虛構的編織來傳遞真情。

說故事、聽故事本來是家庭裡的大事,現在的商業社會,它已經變成最厲害的工具、行銷的工具。在政治上,它成了說服與報復的利器。德國思想家班雅明(Walter Benjamin)曾經表示:家庭,應該把說故事的權力與機制,從政客、商人、記者、小說家這些人身上拿回來。多聽故事的小孩,會曉得怎麼樣不使用暴力來解決問題,怎麼樣把敵人化解成為朋友,不管哪一個宗教,都是應用故事來傳遞他們的信念。說故事給孩子聽最大的好處是,我們大人可以從小孩聽故事的眼神跟體態,照見自己內心被經驗所埋藏的善良。

分享經驗很好,但是透過故事說演、分享討論來的經驗,會給世界帶來更多的愉悅,給家庭帶來超乎家庭所能想像的意義。故事其實是精神的音符,它裡面有音樂、有舞蹈、有不同的精神傳統、文化傳統,透過它,我們可以用更新鮮的眼光來看這個世界,故事使得這個世界不會快速的一元化。

故事其實是很神奇的老師,說故事的人、聽故事的人總是從故事裡學到很多東西,故事也就因此成為朋友、成為一生的伴侶。

有一首詩,它其實是一個故事,它是我在愛荷華市的一個酒館裡看到的,說成中文,意思大概是這樣:人生沒有什麼好憂慮的,最嚴重的一件事情是生病。生病也沒有什麼好憂慮的,因為只有兩種可能,會好跟不會好。好了就不必憂慮了,不好的話就死掉。死了也沒有什麼好憂慮的,因為死了

只有兩個可能,一個是上天堂,另外一個是下地獄。既然上了天堂,一切都好了,不必憂慮。下地獄也不用憂慮,因為你會發現,你大部分的朋友都在那邊,有了朋友就能夠分享經驗、聽故事、說故事,那比在天堂還要更好。

我不是完全贊成這個故事,但是我覺得它很有趣。我不贊成,是因為有些故事告訴我們,有些藝術家、文學家就是上不了天堂,也下不了地獄,就在天堂與地獄間,來來回回地找不到出路,找不到出路的人就只好一直說故事一直創作。

楊茂秀
毛毛蟲兒童哲學基金會創辦人。
喜歡寫故事、說故事,
和朋友走山看海、撿石頭。
有時也畫畫、寫些小詩。
再不然,
就去和樹啊、石頭啊、桌子、鞋子
或一條小蟲說話。



(刊於《兒童哲學》第4期,2011年4月出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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