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6月25日 星期六

可不可以說:一頭訓導主任?

文:藍劍虹

前陣子PISA閱讀素養評比,臺灣的評比結果不如理想,這引起不少檢討聲音。諸多意見中,前教育部長曾志朗所提出的批評是最能擊中要害者之一(註1)。他指出,我們的語文教育侷限於所謂的「國文課」,然而真正的閱讀教育卻比這大得多。換言之,我們的教育中僅有狹義的語文課程,文學和其他文本幾乎都被排除殆盡。在這批評之下,一個問題浮現:為什麼一種旨在教導孩子們正確聽、說、讀、寫的教學,無法培養出足夠的閱讀素養?

先從「閱讀素養」這個詞來探究。該詞也常翻譯成「閱讀力」,不管如何,這是一個新詞,英文是“reading literacy”(註2)。查了一下字典,發現“reading”除了指「閱讀(能力)」之外,也指「學識」,尤其是「文學上的知識」。“literacy”指「讀寫能力」,是“literate”的名詞形式,後詞是指「能讀寫的」和「有教養」、「博學的」。這或許是為什麼將該詞翻譯為「閱讀素養」的原因,而「閱讀力」則是延伸的譯法,是從知識是一種力量的意涵而來。

應該注意到,中文翻譯無法呈現”reading”所特指文學作品的閱讀、知識的意涵,也同樣無法凸顯出“literacy”詞根和“literary”(文學的)、“literature”(文學)的內在聯繫。

從中譯詞「閱讀素養」來看,我們完全無法看出和文學閱讀的聯繫,該詞意涵可以是平日養成閱讀和由此閱讀習慣養成起來的知識或學識乃至能力。在這個理解下,文學閱讀和教育就僅能處於被隱含甚至漠視、忽略的位置。文學、詩或是文學性語言就在此翻譯機制中被抑制

必須指出,文學閱讀就是閱讀教育的核心,而非其他種類的文本,儘管我們贊成一個廣泛的閱讀涉獵。而且,就在其他文本,比如歷史乃至科學性文本的閱讀也必須以文學性閱讀為其底層的基礎策略。

這是一種根本也是基進的閱讀策略。直說,這是主張一切文本都首先是文學的。歷史、宗教、政治和科學的文本都只能首先是文學的,因為這些文本都無法離開編造和涉及意義的生產過程。文學的這個基進性質,也就是它之所以被抑制的原因。當然,限於論述的設定,無法在此一一展開討論,但是,可以在此先說明文學性閱讀的基進性何在。

第一,如果我們要一種真正多元的思維,那文學閱讀將是最佳管道之一(此外便是藝術)。因為,文學作品(小說、詩等等)都拒絕單一意義。比如,《哈姆雷特》可以產生出數以萬計的討論文

獻,而且可以預期對該劇的討論會持續下去,不會有定論。每年新搬演的《哈姆雷特》都還會持續給出新詮釋。

轉換成「國文課」的思維來說,這就是沒有標準答案。可以想像有哪一天我們的國文基測、學測,會出現「試論哈姆雷特王子的性格」的申論題嗎?哪一天有了類似像這樣的申論題,那就代表了多元思維教育確實在落實了。(註3)

第二,如果要培養出一個能動、積極和有創造力的個體,那文學閱讀也是最佳管道。因為,沒有哪一種文本會比文學性文本更加要求一個能動、積極和有創造力的讀者了(當然,還有藝術作品)。這和第一點密切相關無法分割。

第三點延伸自第二點。即,閱讀旨在養成一個能動性的主體,那閱讀教育和其理論,其重點就不只是增加閱讀範圍和閱讀教學方法的改變,而在於賦予讀者能動的主體地位。必須先行地給予孩子(或是任何一位讀者)這個主體位階,就如同藝術教育中將每個孩子當成創作者來看待。也因此,必須鄭重地說,閱讀教育中不能有任何的評鑑。它必須以絕對的自由開放為唯一原則。試想,如果你(老師或家長)每閱讀一本書都規定要寫一份學習單和評量,請問你會不會討厭閱讀?如果會,那為什麼要規定小孩這樣,並且期望他們會因此而喜歡閱讀?


從以上三點就可以看到,現行大部份的教學體制會多麼不適應這樣的閱讀教育。

必須認真思考閱讀教育和語文教育的問題。在開放大學之後,越來越多的人進入高等教育,可是,為什麼越來越少的人喜愛閱讀?這完全不能歸咎所謂的媒體、電視和網路來卸責,就像不能以家庭教育的不良或不足來卸責一樣(因為,之所以會有國民義務教育的理由之一,就是認定家庭教育必然不足,所以才需要由國家統一聘任專業教師來擔任教育工作)。

現行語文教育的根本問題在於它所謂的正確性,也就是以「單義性」為標準。這使它和文學教育產生最根本的衝突。直說:文學的定義並非在於那是虛構或想像性的語言,構成文學性語言的核心在於,那是有系統地違逆規範性語言。這引自現代語言學家也是兒童語言的重要研究者,雅克布森(R. Jakobson):文學是一種寫作方式(……)這種寫作表現為「對普通言語的系統歪曲」。這宣稱令人訝異?如果我們感到訝異那肯定是離文學太遠了。可以舉羅達立(Gianni Rodari),國際安徒生文學獎(註4)的義大利教師和作家,也是文學理論家來論證。他說:
    
不幸的是,在對孩子的創造力的判定上,學校通常只重視孩子拼音的能力、文法、結構的「正確性」。那根本都尚未觸及真正語言學上的寫作,在學校只因為要評分,而被老師閱讀。老師讀學生的作品,不是為了要瞭解,而是像一個名為「正確」的篩網,它只會留住石頭,卻讓金沙不斷流失。

重複強調一次:拼音(包含拼寫)、文法和結構(句構)的「正確性」都根本沒有觸及真正語言學上寫作。
    
這段話,引自羅達立(Gianni Rodari)的《幻想的文法》(楊茂秀譯)(註5)。這書名表明,不是什麼正確的文法,而是存在著一種幻想的文法。這種文法才是文學性的文法,也才是真正語言學上的寫作。幻想的文法?幻想還有「文法」?如果有人這樣問,那麼從這個疑問就可以清楚地點出文學性語言和所謂正確性語言的衝突所在。這涉及對所謂的正確的文法提出「可不可以說」的問題。舉例,香港作家西西的一首詩:
    
可不可以說
一株檸檬茶
一雙大力水手


一頓雪糕蘇打
一畝阿華田
可不可以說
一朵雨傘
一束雪花
一瓶銀河
一葫蘆宇宙
(……)
可不可以說
一頭訓導主任
一隻七省巡按
一匹將軍
一尾皇帝
可不可以說
龍眼吉祥
龍鬚糖萬歲萬歲萬萬歲?(註6)
    
詩的標題就叫做《可不可以說》。可不可以這樣說、寫和讀這樣的詩?問過一位在國小教國文的老師,她搖搖頭,不可以。儘管在我念這首詩給她聽的時候,她臉上表情愉快並且笑了。又問過另一位老師,這樣一首詩可不可能被選入我們的國語課本?她搖搖頭說,絕對不可能。不過,她說這首詩可能會出現在考卷上,當成改錯題。這就是全部的問題所在了。(註7)
    
然後,我在想:什麼時候,這兩位老師或是其他老師會開始認為可以這樣說、寫和讀?
    
有。有一個案例。那是一位法國教師,也是:呂伊.維達爾(François Ruy-Vidal)。他早先在青少年和兒童戲劇領域工作,以其經驗和優秀教學著稱,出身法國民眾教育運動(Education populaire)。他也以「必須忘掉教育,才能讓所生產出來的書具有更有引人興趣和對不同的人有所教育的可能性」的理念來從事出版。他出版了三十幾本在圖畫和文字上皆有很高質量的書,成了法國兒童文學界的重要推手。其間他說服尤涅斯科(E. Ionesco)和莒哈絲(Duras)為兒童和青少年書寫,也和當時畫風被視為前衛的插畫家合作,如德拉瑟(Etienne Delessert)。(註8)
    
他反對兒童和成人的劃分概念。他認為這種成人╱兒童的劃分,是為了壓迫兒童,將兒童封閉在其世界之中,對兒童的檢禁機制就是以兒童╱成人的劃分為基礎的。他指出兒童是一個「強力的存在」(un être fort),「一股持續不斷的運動變化如海潮般強大的力量」,「對世界展開探索的大膽先鋒者。」
    
呂伊.維達爾是怎樣成為這樣一位教育和文學的推手呢?他的背後還有另一位推手,他的兒子Pierre(皮耶爾)。事情發生在Pierre七歲的時候,出於偶然他和Pierre去看了荒謬劇場大師尤涅斯柯的戲《禿頭女高音》,該戲是一個「反課程」的戲。那是起因於尤涅斯柯學習英文,從英文課本中那些正確無誤到無可反駁的句子,如「一星期有七天」、「天花板在上面,地板在下面」得到靈感,寫出的語言的悲劇。這齣戲從1957年開始,天天上演,演出已經超過半世紀。該劇,就如雅克布森所言,是對規範語言的正確性展開最暴力的系統攻擊的戲。(註9)

那看戲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呂伊.維達爾描述說:

我驚訝於他(Pierre)那麼投入於那些不恰當沒有禮貌的快速對答的對白和那麼愉快地跟隨那些語言遊戲的演出,帶著熱情投入於那些人物之中(……) Pierre,那時才七歲,幾乎笑翻了。劇中這些「反-課程」的幽默和「邏輯地推理」對他而言完全竟是可以接受的。(……)在極度吃驚下,我詰問他:「你看得懂嗎?」「當然啊!」他回答我說。「但是,你看懂些什麼呢?」「全部啊!」「啊!」

在父子簡短對話的最後一聲「啊!」中,呂伊.維達爾有所頓悟。
    
這次經驗讓呂伊.維達爾理解到:「關於兒童的閱讀理解問題,我想指出,學校中的教師,依舊採行那種要兒童寫出他們的理解的做法,然而,兒童們是可以不帶言詞有所理解領會。」這個醒悟和批判直截地指向那種學習單式和考試評鑑的做法。在回憶此事時,他更說,「我有所醒悟,那時我還是位教師,沒有這次的經驗確認,我想我絕沒有那樣的膽子想要去提供像尤涅斯柯這樣被普遍視為反保守甚至無政府主義的作者給孩子的。」
    
最後,Pierre的反應促使了他父親後來向尤涅斯柯邀稿為兒童書寫。尤涅斯柯的回答讓他喜出望外:「我女兒瑪麗.楓斯,現在已經大了,不過在她小時候我給她講過一些故事……」尤涅斯柯,這個反語言的大師會給他的小女兒講些什麼樣的故事呢?當然不會是什麼正確語言的故事,而是比他的荒謬戲劇更加基進的故事。不過,這得下篇再說了。

附註

1. 曾志朗的另一點有力的批評在於指出,現今對於教育改革(包含閱讀教育)的意見缺乏系統性和科學的依據,僅是許多個人性的意見。轉換到閱讀教育上,這個批評意指著,我們缺乏閱讀理論。

2. 這個詞是IEA(國際教育成就評鑑協會)1991年時結合“reading”和“literacy”構成的新詞。

3. 一點也毋須驚訝,這樣的申論題是會出現的,這在法國高中會考就行之多年,比如,給自然組:一,藝術能免除任何規則嗎? (2010年);二,藝術是否改變我們的現實意識?(2008年)。社會經濟組(任選一題):一,某某科學真理能否有可能會造成危險?二,歷史學家的角色是否是在作評判?(2010年)。文學組(任選一題):一,能否有可能以無私無我的態度來追尋真理?二,感知能力是否可以來自教育養成?(2008年)。這些題目僅需回答一題,作答時間四個小時。這樣的題目是可以向高三學生詢問的題目,而在我們的教育中,可能還不會出現碩士班考試中。這樣的哲學題目是不分組別,也是必修的,每一位考生都必須通過的。哲學教育和人的思考能力密切相關,哲學思考能力被列入基本學測,是一種基本學力,可是我們的思考教育在哪裡?沒有思考的主體,還侈談什麼閱讀教育呢?關於法國哲學教育和高中會考的介紹,可參見:〈哲學家的搖籃,法國的哲學教育〉:http://a7526746.pixnet.net/blog/post/22420525。〈人能否不要國家〉:
http://www.wretch.cc/blog/fsj/7951165。〈法國高中的哲學課〉:http://parentschool.so-buy.com/front/bin/ptdetail.phtml?Part=06041701。此外也可以參看〈看一下德國高中學測歷史考題〉: http://www.wretch.cc/blog/milstein/24525650

4. 羅達立(Gianni Rodari)的作品2010年才開始引入台灣。

5. 成長文教基金會出版,2008。

6. 全詩參見《西西詩集》,西西,台北︰洪範,2000,p.9-p.11。

7. 問題還有更精細微妙的一面:筆者曾把這首詩引用於《國語日報》的文章中,編輯保留了如「一雙大力水手」等句,唯獨刪掉了「一頭訓導主任」這個句子。這也是為什麼我要把這篇文章的標題取為「可不可以說:一頭訓導主任」的原因。

8. 德拉瑟(1941-)出生瑞士的國際知名畫家、插畫家,自學出身,創作超過80多本圖畫書,翻譯14國語言,也從事廣告、動畫(知名動畫人物“Yok Yok”)和海報設計。目前定居美國,也創立出版社提攜年輕創作者。其工作對兒童圖畫書的革新有很大貢獻,尤涅斯柯的四則故事即是由他創作插圖的,是少見的前衛性的創作。國內出版有他的《當冬天開始歌唱》(格林)。

9. 中譯本收錄在《伊歐涅斯柯戲劇精選集》,劉森堯譯,台北:桂冠出版。


藍劍虹
喜歡閱讀很多課外書籍和閱讀小孩;喜歡將故事當理論閱讀,將理論當故事閱讀;也喜歡書寫。喜歡畫畫,也教小朋友畫畫。著有《以塗鴉對抗填鴨》(人本)、《塗鴉畫冊:放牧的眼睛》(人本)、《許多孩子·許多月亮》(晴天),編過《劇場事》等。


(刊於《兒童哲學》第6期,2011年6月出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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